作家雨花行 | 聞到書香
年歲往深里走,,回憶就多了起來,,
我常常想起在長沙卷煙廠的那番日子,。
我是在1969年招工進廠的,,舊廠址在南門口的靈官渡,。第二年,工廠就搬到了南郊的赤崗沖,,工廠的對面和右邊已經(jīng)有了幾家工廠,,但沒有連成片,不成規(guī)模,,左邊是田野,,背后是黃土坡,顯得荒涼,。廠門口是6路公交汽車站,每天早晨和傍晚邊子,,汽車站里站滿了上下班的工人,,黑壓壓一大片。每過十幾二十分鐘,,就有一部雙節(jié)車廂的公共汽車搖搖晃晃地駛過,,車屁股上的灰塵扯起好高。汽車站過去一點,,一條砂土路斜插到侯家塘,,路邊稀稀拉拉、高高低低地戳著梧桐樹,,兩旁是大片菜地,,常常看到農(nóng)民伯伯挑著糞桶澆水,。周圍沒有商店,,沒有公園,沒有電影院,,連居民都少,,我們的生活真是極其枯燥。我們很少出廠游逛,,對于工廠周邊的景點,、地名都不熟悉。每天下了班,,無所事事,,大多是聚在某個房間里抽煙、扯閑嗑,、打撲克,。在煙廠工作,,別的沒有,香煙管夠,,煙就在桌子上散堆起,。那時候會抽的、不會抽的,,都拈根煙叼在嘴上,,吹得一屋子煙霧騰騰。有時候也掰掰手腕,,吵吵架,,或是打著赤膊到雪地里跑一圈回來,把無處發(fā)散的力氣發(fā)散一下,。青年女士的宿舍就在男宿舍的對面,,是一棟二層的樓房。那一片也燈火明亮,,卻總是靜寂寂的,,少見人走動。誰都不知道她們在干些什么,。好像她們比男工懂事都早,。招工進廠,人生大事既已實現(xiàn),。就都急慌匆匆地開始談愛,,那時候談愛都是秘密進行,約會都在廠背后的黃土坡上,,或是野外某棵梧桐樹下,,悄悄地干活。那里沒有路燈,,只有漫天星光,,路上不小心還會踩到牛屎。據(jù)說那些情侶或準(zhǔn)情侶們都是一前一后地在野地漫走,,有時也會在一個地方并肩坐下,,手里拿根小草一段一段地揪斷,默默地望著遠方迷蒙的夜空,,心里輕輕顫抖,。(那時我尚只有十七歲,春心未動,,體會不出那樣呆坐著有什么味道,。)他們都沒想到這樣“游馬路”也是有兇險的。一次有對情侶剛在瓜棚下?lián)肀?,就有幾支手電筒同時亮起,,他們被治安聯(lián)防隊當(dāng)作流氓抓進去,,后來是廠里開了證明才保出來的。
能帶出一點響動的是籃球比賽,。每個禮拜都有一,、兩場。煙廠對面是汽配廠,,下去點是紅旗內(nèi)配(俗稱正源),,過到樹木嶺是汽車制造廠,反方向的東塘那頭有電機廠,、鍋爐廠,、燈炮廠、十三井巷公司,,這些廠的籃球水平不相上下,,難分仲伯,互有輸贏,,誰也不服誰,。我是煙廠球隊的主力,也熱心聯(lián)絡(luò),,每天上午,,先看天氣,,若遇晴天,,便偷偷溜到工會辦公室,一通電話打起,,邀約比賽,。一般情況下,都非常愿意來煙廠打球,。一者,,這里有燈光球場;二者,,煙廠女工多,;三者,煙廠有香煙給抽,,還盡飽,。賽事定妥,我立即拿紅紙寫好“球訊”放食堂門口貼了,。還沒開賽,,球場四周就已經(jīng)擠滿了觀眾,摩肩接踵,,如擁如堵,,說笑聲嗡嗡營營,,像過節(jié)。
除了上班,,除了打球,,我喜歡一個人關(guān)在宿舍里靜靜地讀書。我喜歡的是文學(xué)類書,。我記死了不知從哪里看到的一句話: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一介工人,,行萬路是不可能的,,讀萬卷書呢,也難,。我不知道能從哪里搞到那么多書來讀,?南門口有家大書店,里頭的書架大多是空的,,積了好厚的灰塵,;河西的小書店更是空空如也。那么,,只有靠借了,。我知道民間散落著不少好書,我像一頭餓狠了的狼一樣四處找人借書,。能在“文化大革命”中幸存下來的圖書,,極其珍貴,不會輕易借人,。要借也有條件的,,我能有的條件一是力氣,二是煙,。我?guī)腿舜虬胩炫好?,就為了借到一本《靜靜的頓河》。煙廠的工人有份福利,,每個月可以買兩條次煙,,次煙用的是反包裝,質(zhì)量并無區(qū)別,,價錢卻要便宜三分之一,。廠里還有種殘次煙,論斤售賣,,一大包,,只比煙葉略貴,極其難得,。每個月初發(fā)次煙票的那天,,廠門口就守了票販子(也許只有煙癮極大的煙鬼——那時候還沒有票販子一說),,見人就問有不有煙票轉(zhuǎn)手。我的次煙票沒有換過錢,,都是跟人換了書看,。我也遇到不少好人,一位同事的父親是被打倒還沒解放的副省長,,家里存有幾柜子圖書,。同事姓王,他把我喊到家里,,打開書柜任我挑選,。可惜我對政治不感興趣,,最后只挑中一本《多雪的冬天》,。逐漸地好多同事知道了我的愛好,主動借書給我,。只是借的時間不能長,,有時還不能過夜。書一到手,,當(dāng)即翻看,。常常上著班還會偷偷溜回宿舍看幾頁。有些書讀一遍不過癮,,又讀二遍,、三遍,好多還抄下來,。我抄過契訶夫,、莫泊桑,、歐.亨利,、屠格列夫;抄過孫犁,、李準(zhǔn),、王汶石;抄過唐詩,、宋詞,;還把一本《古今格言大全》全部抄到自制的筆記上,這些筆記本至今留著,。多次搬家,,無數(shù)次清理書柜,唯它們不舍丟棄,。每次觸摸到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脆的香煙包裝紙頁,,感慨油然而生,。
我每個星期天會跑省圖書館。圖書館在中山路,,由赤崗沖過去,,得要穿過大半個長沙城。先花四分錢坐一站路到東塘,,換一路車,,經(jīng)南門口、黃興路,、五一路,,在水風(fēng)井下車。那天,,我會起個大早,,跑步到東塘(為了省四分錢)再等車,到達時圖書館才剛剛開門,。省圖書館虛有其名,,書少人也少,座位大多空著,,書就沒有什么好看的,。報刊架上倒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中央和各省的報紙都有,,文藝刊物也占了一大版,。我很少借書,報紙也是翻翻副刊,,雖然很不滿足,,卻也樂此不疲,會在圖書館一待一天,。中午休息,,就在對面的小餐館買四個包子,或者吃一碗光頭面,,偶爾也吃幾個糖油粑粑,,包子面條不抵饑,還不到圖書館關(guān)門的時候,,肚子就餓得咕咕叫,。
在長沙煙廠的那段日子,生逢不幸,,最難是找書讀,。難是難,卻也吭吭吃吃地過來了。讀過一些名著,,讀過很多時文,,也讀過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抓到什么是什么,,完全沒有挑選,。人到了什么路上,就只能以什么姿態(tài)行走,。大魚大肉是過,,吃糠咽菜也是過,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上班,、打球、讀書,。一晃,,八年就過去了;又一晃,,五十年也過去了,。長沙煙廠的生活常常在夢里實現(xiàn)。
春夏之交,,忽然接到湖南朋友的電話,,邀我去長沙走一走。此時疫情剛剛控制住,,在家里關(guān)了小半年,,骨頭都憋酥了,正想出去透口氣,,我欣然答應(yīng),。
接待的朋友好像知道我的心思,專門安排在雨花區(qū)游走,。到了那里,,我才知道,長沙煙廠就在雨花區(qū)的地頭上,。所到之處,,都在長沙煙廠附近,。
那里已經(jīng)看不到一點早年的痕跡,,到處是高樓林立,人流如織,,車行如飛,。建筑物四周都植有大樹,靜靜地鋪下匝地濃蔭,。黃土坡沒有了,,瓜棚架沒有了,,梧桐樹沒有了,電機廠,、鍋爐廠,、燈光廠都已搬遷,只有井巷公司還在,。井巷公司已經(jīng)改成了社區(qū),,幾十棟樓房錯落有致,地面干凈整潔如機場候機大廳,,活動廣場上,,有幾個老人在下棋,有人在玩運動器械,,一群細伢子在追逐嬉鬧,,一派靜謐祥和的氣象。偌大一個地盤,,一千六百余戶家庭,,六千多口人,沒有物業(yè)公司管理,,完全是居民自治,。卻能如此有序,讓人稱奇,。
兩天時間,,我們看了我們看了燕子嶺公園、雨花非遺館,、羽燕湖,、泰禹小學(xué)、綠地城際空間站,、比亞迪,,還看了高橋大市場。高橋大市場是真大,,號稱中國第一,、亞洲第三,打出的口號是“國際高橋·世界商港”,,里頭的商家有八千多戶,。我們坐著電瓶車在里頭穿梭游走,各品各類千奇百怪的商品撲面掠過,,令人眼花繚亂,。只是,面對如此寵大而洶涌的商品洪流,我沒有感覺,。我對生活從來簡單隨意,,很少進大商場,因此不易被感動,。同行的水運憲兄是另一個極端,,對衣、食,、住,、行十分講究,從他一路大呼小叫,,興奮講解如數(shù)家珍的神情就讓我感到汗顏,。我的生活態(tài)度大約同譚談主席接近,我們都有點漠然,。但是,,高橋大市場浮掠一行,讓我大開了眼界,,增加了一些知識,,切實感受到了“商品社會”這個詞的魅力。
讓我最感興趣的是德思勤24小時書店,、和+共享圖書館和圭塘河,,都同書有關(guān)。二十多年前,,我曾隨出版工作者訪問團初訪臺灣,,在臺北專程去了24小時書店,讓我驚喜不已,。我沒有想到書店還可以24小時不打烊,,全天營業(yè),任人出入,、過夜,。如今,沒想到長沙的雨花區(qū)也有了這樣一家24小時書店,,頓時精神為之一振,。一輩子愛書、編書,、寫書,,對書店總懷有一種特別的感情。還剛書店門邊,,就有一縷幽香沁到鼻子里,,我立即扒下口罩,,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書的香味直沁肺腑,。書店很大,光線很好,,一墻一墻的圖書擺放有序,。這里不光賣書,還有24小時書區(qū),、名人書房,、外文書區(qū)、文化長廊…… 24小時書區(qū)里擺了幾十套桌椅,,一人一位,,以供人徹夜長讀。書區(qū)的設(shè)計者極有人性化,,頂棚上打下來,,于是長長地打個哈欠,伸個懶腰,,一掃倦意,,那該是個多舒服的時刻。據(jù)說德思勤是一家大企業(yè)集團,,總部在深圳,,北京、上海,、武漢,、東莞都有分公司,主業(yè)是房地產(chǎn)及其他,。在這座有“腳都”之稱的地方,,決策者看到的是千年古城的歷史文化底蘊。遂下決心辦起了這家24小時書店,,要給長沙人帶來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他們的理念是:點亮一盞城市里的文化之燈。我很想找到這位決策者,,道一聲:“謝謝,!”
與德思勤24小時書店遙遙相對的,是和+共享圖書館,。這是一家公益性的民營圖書館,,從館長到員工都是志愿者,他們當(dāng)然是得到政府的支持和扶持,。圖書館幾萬冊圖書,,都為捐贈而來,。每本書里,都有捐贈者寫下的一段話,。書可借走,,也可以就地閱看,獨到的是書到還時,,需有一段留言,。留言可長可短,自由發(fā)揮,。就地坐下閱讀也很享受,。店里干凈、清潔,、敞亮,,妙的是有幾種座位可供挑選,可坐,、可靠,,還可倚墻蜷腿而坐,想怎么舒適都可以,。圖書隨借隨看,,還可隨時翻換,看累了,,盡管把書放下,,輕輕走到后面陽臺上,舒展一下筋骨和神經(jīng),。陽臺緊挨圭塘河,。經(jīng)過治理,圭塘河早已河晏水清,,站在陽臺上,,放眼望去,只見水流潺潺,,清白如練,,兩岸雜花生樹,云蒸霞蔚,,說不出的松快欣怡,,讓人真切地感受到書院對讀者的承諾:和天下共享,有溫度的閱讀,。
從雨花一行歸來,,我想得到最多的是,長沙煙廠和德思勤二十四小時書店及和+共享圖書館,,相距不過千米之遙,,小跑一陣即可去到,,如果時空能夠倒錯,將書店圖書館放到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或者讓我還童到十幾歲,,用不著鉆山打洞借書來看,我還會那么發(fā)狠么,?因為經(jīng)典名作唾手可得,,我還會讀了一遍讀二遍,,又一字一字抄下來么,?
如此設(shè)問,也許有點好笑,。
請原諒一位年近七十老人的胡思亂想,。
作者簡介
肖建囯,1952年10月生于湖南省嘉禾縣,。畢業(yè)于湘潭大學(xué)和北京大學(xu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為湖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廣東省作協(xié)主席團成員,。曾任湖南文藝出版社社長,廣東花城出版社社長,,《花城》雜志主編,。1972年發(fā)表處女作,主要創(chuàng)作小說,,散文,。迄今已出版20部文學(xué)作品,計400多萬字,。曾獲得30余個文學(xué)獎項,。曾被評為全國新長征突擊手,全國三好學(xué)生,,曾獲評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建國60周年百名有突出貢獻的新聞出版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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