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起伏的丘岡是筆架，田野就一定是收藏的一方方硯臺；如果白沙河是無聲的行者,，面闊七間,、進深三棟的常氏祠堂就是長沙縣北山鎮(zhèn)珍藏的一本古籍。

翻閱這本“古籍”,，就能發(fā)現(xiàn)湖湘文化傳承中最隱秘的一頁,；就能看見常大淳等清末湖湘人用一生讀書、藏書的一個時代……

一

“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鼻宄特S三年（1853年）一月十二日的武昌城像一首李賀鐵馬金戈的邊塞詩,，城下已經(jīng)鏖戰(zhàn)了多日，黃昏如血,。

此時的武昌城內(nèi),，年過花甲的湖北巡撫常大淳對越來越近的喊殺聲似乎充耳不聞，只是靜靜地望向巡撫衙門前那一樹開得正盛的梅花,，多像他的藏書樓潭蔭閣前那一株老梅,。他終究不是馳騁沙場的將軍,，而是一名家藏萬卷的經(jīng)世文人。投頸入繯,，魂歸來處,，來處是瀟湘；那些曾被生命和時代秘而不宣的書籍收藏此時漸次打開,，一一露出答案,。

道光繼位后的次年，也是梅花盛開的冬天,，嘉慶時數(shù)度科考不第,，卻已而立之年的常大淳從位于衡陽金蘭鎮(zhèn)的瑞芝堂故居走出來，踏上去往曲蘭鎮(zhèn)的山路,，那里有王夫之住過的湘西草堂,。這條路，常大淳曾走過無數(shù)遍,，唯有這一次的路似乎最遙遠,，因為明天就要再次舟發(fā)潭州，去府學(xué)準備來年的赴京科考了,。這一去不管是及第入世,，還是又一次名落孫山，他都必須去向曲蘭辭行,。

在常大淳的心里,，他有兩位啟蒙恩師，除了金華山學(xué)館的塾師授其業(yè),，還有素未謀面卻無比熟悉的王夫子明其道,。從《張子正蒙注》到自題墓銘碑帖，潭蔭閣里幾乎收藏了王夫子的所有文鈔,。即使相隔百年,，常大淳每每閱之，仍仿佛在與王夫子對談,?！袄衔萑g丹堊新，先賢曾此久居身,。嘆嗟此日風(fēng)光換,，想見當(dāng)年著述頻,。甲子自書陶靖節(jié)，庚寅誰吊屈靈均,。我來無限榛芩慕，欲向船山薦藻萍,?！笨粗矍笆煜さ牟萏茫４蟠緦懴逻@首七言后轉(zhuǎn)身離去,。

道光三年（1823年）,，常大淳終于高中進士。在翰林院,，他結(jié)識了剛正有節(jié)且同樣熱衷于收藏典籍的同科狀元林召棠,。二人常結(jié)伴去琉璃廠淘一淘，回來后分享各自藏書所得的欣喜,。常大淳不僅被林召棠的學(xué)富五車所折服,，更佩服他的鑒識能力。

“南陔兄,，南陔兄,，你快過來！”道光九年（1829年）,，丁憂回鄉(xiāng)數(shù)年,，除服后剛到京的林召棠一見到常大淳就連聲招呼?？吹剿绱讼膊蛔詣俚臉幼?，同是書癡的常大淳第一感覺就是林召棠肯定是遇見了不一樣的大發(fā)現(xiàn)，必然是跟藏書有關(guān),。

“為兄回鄉(xiāng)丁憂的這幾年也沒閑著,，除了在家鄉(xiāng)設(shè)館授徒，也常去一些書院講學(xué),，你猜我在端州時發(fā)現(xiàn)了什么,？”看著常大淳探尋的目光，林召棠也不再賣關(guān)子,?！岸酥荻讼獣褐v學(xué)之余，我在當(dāng)?shù)貙W(xué)子的帶領(lǐng)下游覽包公當(dāng)年創(chuàng)建的星巖書院和居所,，無意中竟在一處斑駁舊墻上發(fā)現(xiàn)了一處墨跡,，經(jīng)查閱史志和詳參包公所遺題跋、札記上的筆跡,，可以肯定為包公當(dāng)年所書,，所以我把它錄下來,，就把這首詩題為《書端州郡齋壁》吧！這是我所見到的包公唯一存世的詩作了,?！?/p>

“清心為治本，直道是身謀,。修干終成棟,，精鋼不作鉤。倉充燕雀喜,，草盡狐兔愁,。往牒有遺訓(xùn)，無貽來者羞,?！背４蟠局鹱种鹁涞刈x完整首詩，胸臆間仿若有一股忠正不阿的氣息在升騰盤桓,。

二

道光十七年（1837年）,，調(diào)任福建督糧道代理按察使的常大淳一到任，就發(fā)現(xiàn)一件怪事：時值盛夏,，治下晉江縣的監(jiān)獄里居然關(guān)滿了囚犯,，一問縣令后才得知，原來這些犯人大多是因參與打劫了沿海過往船只而被關(guān)押的海盜和家屬,。盜搶可是重罪,，按總督的意思，這數(shù)百人都要處以極刑,。

一個小地方不可能有這么多海盜吧,？一向性格敦厚的常大淳深感疑惑。通過仔細查問,，原來這些人大多是本地的窮苦人,，有的因受生活所迫，有的則被海盜脅迫,，才不得已加入了海盜的打劫團伙,。如果把這些人都殺了，會不會激起更多的民變呢,？于是,，常大淳向總督提出分案定罪，只對主犯嚴懲,，其他脅從者則予以從輕發(fā)落,，這樣才能起到既體現(xiàn)公正，又能平息民怨的效果,。

在常大淳的堅持下,，不僅數(shù)百名輕罪的人得以保命,，一些無罪被關(guān)押的人也得到遣釋。很快,，一時人滿為患的晉江縣刑獄就清空得差不多了,，不少熟知當(dāng)?shù)孛袂榈墓倜袷俗舆B聲夸贊。

“宦績常河內(nèi),，詩懷束廣微,。聲施如夏雨，報答有春暉,?！睆陌床焓沟讲颊?，從查獄訟到禁煙運動,，從虎門銷煙到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駐防泉州漳州，在任職福建的四年里,，常大淳一直都在見證影響后世國運的每一個歷史大事件,。他的生命已經(jīng)是一本書，收藏了古代史落幕時的劍影刀光,，近代史開啟時的炮火硝煙,，還有那一次次收藏家們的雅集。

道光十九年（1839年）,，被譽為一代“儒宗”的左都御史祁寯藻作為欽差大臣赴福建籌辦海防,，查禁鴉片事宜；也是這一年,，同樣喜愛藏書的湖南同鄉(xiāng)何紹基任福建地方鄉(xiāng)試主考,。督糧署內(nèi)的采蘭書屋，書韻在蕩漾,。

“果然不愧是名冠湖湘的藏書家?。　笨粗鴿M屋藏書,，早在任湖南學(xué)政時就有所耳聞的祁寯藻連聲稱贊,。

“祁御史也許還不知道，大淳兄長沙藏書樓潭蔭閣里的藏書那才叫多,，連我的東洲草堂也是自嘆弗如?。　焙谓B基看著滿眼羨慕的祁寯藻笑著說,。

“哪里哪里,，何翰林對金石書畫的收藏與考證才是一絕呢！前幾日,，愚兄得到家鄉(xiāng)先賢文徵明先生的一冊尺牘信札,，正想請子貞兄幫我看看,，可否？”常大淳轉(zhuǎn)身走到壁櫥前,，取出一方陳舊的木匣打開,，拿出一卷泛黃的信札，在何紹基眼前小心翼翼地展開,。

何紹基俯下身體,，一邊逐字逐句地察看尺牘上的字跡，一邊給常大淳和祁寯藻分享自己的鑒賞,。映入何紹基眼底的雖不是文徵明書法中最常見的小楷,，而是娟秀的行書，但筆法中卻有文徵明獨有的干凈與灑脫,?！罢媸且患y得的收藏！”直到看完尺牘末尾空白處那枚陳舊古拙的“勞氏珍藏”藏書篆印旁邊又加上了新印的“大淳”藏書印,，何紹基才喃喃自語著,，緩緩地直起腰來，手里還在不舍地撫拭著尺牘上的字跡,。

三

“家有千金不算富,，屋藏萬卷方為貴?！鼻坝心纤沃鼙卮蟮目逃?，后有真德秀的勸學(xué)。此時湖湘學(xué)風(fēng)濃郁,，長沙街頭到處書肆林立,，各種版本的圖書也成了文人們最癡心的收藏。

得益于父親何凌漢的藏書,，學(xué)識淵博,、詩書俱佳的何紹基高中進士。何紹基日常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編輯書目和?？?。“藏書不可無目,，目又不可不詳,；校勘和題跋也很重要,?！焙谓B基一邊翻閱常大淳的藏書，一邊和他交流自己多年的藏書心得。

書目就像人類的花名冊,，有了它,，即使人已經(jīng)離去，即使書籍佚失,，人世間依然會留下他們來過的痕跡,；而題跋則對文獻內(nèi)容和相關(guān)文史資料的保存有益。在藏書家們一段段題跋,，一頁頁書目和?？睍r留下的圈圈點點里，湖湘文脈像汩汩流淌的湘江水,，一路走來,，永不干涸。

在烽煙將起,、巨變在即的時代背景下,，兩位湖湘文獻收藏大家卻相逢在他鄉(xiāng)，而一別之后,，誰知道再見是何時,？

果然,，六個多月后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當(dāng)從廣東北上浙江的英國艦隊途經(jīng)福建廈門時，留下布朗號軍艦對廈門進行襲擾,。駐防泉州的常大淳早已準備好了防御力量,，對英國軍艦進行還擊，很快布朗號就狼狽逃竄,。不久,，英軍的三桅風(fēng)帆戰(zhàn)艦鱷魚號和二桅運輸船布里瑪號再次在距離廈門20多華里的青嶼島之外游弋，攔截進出港船只,，試圖達到封鎖廈門港的目的,。面對再次前來挑釁的英國軍艦，常大淳帶領(lǐng)清軍嚴陣以待,。英艦見此直撲廈門島南岸,，并開炮朝清軍白石汛哨所以及其他炮臺轟擊。閩浙總督鄧廷楨率領(lǐng)清軍水師數(shù)艘戰(zhàn)船在水面迎戰(zhàn),，常大淳在南岸炮臺指揮清軍開火予以還擊,，被連續(xù)擊中數(shù)炮的英艦只好退出戰(zhàn)斗。一連數(shù)天的戰(zhàn)斗,，開始憑借堅船利炮取得優(yōu)勢的英國軍艦,，在常大淳率軍頑強的抵抗下，只好起錨離去。

晚清時代總是出奇地吊詭,，明明是一個以典籍收藏著稱于世的文人,，卻偏偏成了一名帶兵打仗的將軍；明明守土有功,，卻要被貶謫,。隨著《中英南京條約》簽署，主戰(zhàn)派林則徐首當(dāng)其沖被發(fā)配到了新疆,，常大淳也因駐守泉州時抗擊過英軍,，官職被一降再降，先是降任浙江鹽運使,，后又再降任浙江杭嘉湖道,。

“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就要離開福建前往杭州了,，在書房里整理著藏書的常大淳一邊嘆息，一邊打開一本明代雕版的《莊子》,，隨手一翻,，他不由得一怔，《齊物論》里的這句話竟然正好跳入眼簾,，像一個暗示,，一句讖語?！斑@時代難道是一個夢境,？不，不,，不,，即使真的是夢，我也要親自把他記錄收藏下來,！”常大淳喃喃自語,。

“南陔兄！南陔兄,！”一個熟悉的聲音把他從迷茫中拉回現(xiàn)實,，常大淳扭頭一看，竟然是一別多年的林召棠,！雖然一別經(jīng)年,，依然是豐神儒雅；今又重逢，好多話不知從何說起,。

“南陔兄,，看來這些年你對古本的收藏一點都沒有落下呀！”打量著堆滿書籍的幾排書架,，林召棠心里也暗暗贊嘆,。

“芾南兄，你一定還記得包公的那首詩吧,？我昨天得到了一幅《石溪聽泉圖》,，就請你幫我把他題寫在這幅畫上吧！”

“好啊,，但不該是包公的《書端郡齋壁》,。這次戰(zhàn)事失利非我軍不勇，實乃技不如洋人也,！林則徐總督也深知師其長技才是最快戰(zhàn)勝洋人的辦法,，所以他委托你一個叫魏源的老鄉(xiāng)，正在翻譯整理一本介紹洋人各種先進技術(shù)的《四洲志》,，為此,，我作了一首詩，今天就送給你,，如何,？”

“丈夫生才貴有用，右挈雕戈左俎豆,。安得水犀萬強弩,，末派龜魚齊馘首,?！笨粗终偬膶懲辏４蟠具B連點頭,，迷茫的眼里仿佛看見了一縷明亮的光,。

四

初來浙江，路過寧波,，站在天一閣前,，看著這座在鴉片戰(zhàn)爭中被洋人劫掠走《大明一統(tǒng)志》等數(shù)十種古籍后的百年家族藏書樓滿目瘡痍的景象，常大淳心中倍感悲涼,。讀書難,，藏書更難啊,！常大淳不由得想起十年前在家鄉(xiāng)修建的潭蔭閣里那些視若生命的藏書,。

浙江鹽運使、浙江杭嘉湖道,、浙江按察使,、浙江布政使、浙江巡撫,；改革鹽政,、應(yīng)對民變、平定海盜,、安撫民生,，離開福建后，常大淳沉浮的十余年仕途,，大部分都在藏書風(fēng)氣濃郁的浙江,。這對官員常大淳來說是一次挫折，而對藏書家常大淳來說又何嘗不是幸事,！在杭州的日子里,，他要么重金購買，要么借閱來后自己親自謄抄或者請書坊重新刻印,，然后在回鄉(xiāng)省親時帶回潭蔭閣珍藏起來,，經(jīng)過十多年的累積，大約有幾萬卷了吧,！

咸豐二年（1852年）六月,，常大淳調(diào)任湖北巡撫。放心不下家中親友和潭蔭閣藏書的常大淳決定和次子常豫一起回一趟湖南,。這時,，恰逢禮部右侍郎曾國藩母喪丁憂，對于這位也喜愛藏書的年輕湖南同鄉(xiāng),，常大淳是打心里喜歡,。與曾國藩談?wù)摦?dāng)前局勢時，得知曾國藩正在編練鄉(xiāng)勇,，籌備湘軍,，常大淳暗暗贊嘆后生可畏，于是向他推薦了后來被稱為湘軍“雪帥”的彭玉麟,。

在曾國藩藏書的富厚堂里,，常大淳寫下了日后被諸多聯(lián)家收藏的一副挽聯(lián)：“星使從柴桑歸來，聞慈母一笑登天,，想岳軸千尋,，魂依蒼昊,；皇誥自闕前頒下，憶家門屢蒙異數(shù),，悵煙云萬里,，望斷南山?！狈路鹨徽Z成讖,，僅一百多天之后，星使就送來了常大淳“魂依蒼昊”的消息,。聽聞噩耗,，回想起不久之前還與之對談時事，交流藏書心得時的情形,，曾國藩不由得跺足長嘆,。

光緒年間，常家后人遷居長沙,，于長沙縣北山鎮(zhèn)修建了常氏祠堂,。也許是因為記得，作為長沙地區(qū)現(xiàn)今唯一保存較好的舊宗祠,，人們還是習(xí)慣叫它潭蔭閣,，大概是取讓藏書樓生生不息的文脈福蔭潭州之意吧。

“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如果天地是一本大書,，一定收藏了亙古的清風(fēng)明月,；如果山川河岳是一本書，一定收藏了世間的滄桑變幻,；如果人是一本書,，記憶里一定收藏了所有走過的路，隨手翻開一本,，才發(fā)現(xiàn)自己和身后的時代一起,，也早已被后來的收藏者珍藏。

作者/關(guān)暉

編輯/尹瑋 校讀/劉芳

初審/彭培成 終審/沐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