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事皆能諱，惟詩未懶言,?！?strong>齊己仿佛是為詩歌而生，他是《全唐詩》里收錄的唯一長沙人,，共收錄詩歌814首,，全書排名第五。其《白蓮集》是長沙甚至湖南第一本雕版印刷文集,。

千年過去,，齊己和他的詩文一直在時間的長河里璀璨，綻放光芒,！

一

不知經(jīng)過多少次了,，唯有這次,，我停了下來。站在寧鄉(xiāng)溈山同慶寺前,，細細品讀漫山秋色,，思緒也隨之飄向遠方……

唐朝末年，黃木江和長灘溪從山間奔出,，在此相聚,，兩溪共跨一座名為雙徑橋的石橋。橋后是巍峨壯麗的同慶寺,。一條山路沿寺院旁邊的黃木江蜿蜒北向入山,，通向20里開外的溈仰宗起源地密印寺。

青年僧人齊己行走在山間,，慈悲為懷的人總是容易被眼前的事物所感動,。就是這樣的秋天，他在山中吟道：“始驚三伏盡,，又遇立秋時,。露彩朝還冷,，云峰晚更奇,。壟香禾半熟，原迥草微衰,。幸好清光里,，安仁謾起悲?！?/p>

齊己本名胡得生,，原是同慶寺一個佃戶的兒子，自幼父母早亡。他出生的時候,，溈仰宗開山祖師靈祐和大護法裴休剛剛過世,。胡得生7歲就為同慶寺牧牛，那時偏僻的溈山由于密印寺和同慶寺的建立,，吸引了眾多高僧,、文人前來講經(jīng)說法和吟詩作對，儼然成了一個文化中心,。牧牛的胡得生旁聽旁學,，一顆詩心似溈山的竹筍，漸漸萌發(fā),。

胡得生癡迷于詩,，放牛的時候，他一邊苦思詩句,，一邊用樹枝在地上畫畫寫寫,。在大多數(shù)人目不識丁的山里，胡得生的愛好和詩才讓僧人們驚異,，一致勸他出家,，相信他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詩僧。

“詩僧”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中唐,，到晚唐的時候已被文士普遍接受,。逐步興盛的禪宗流行以詩偈的方式確定繼承人，能寫詩會寫詩成了僧人的基本功,。詩僧們希望通過寫詩獲得重用和認可,，他們積極介入社會生活，甚至打破佛教戒律吃肉喝酒,，參與宴會和娛樂活動,，與普通人無異。有些詩僧甚至與士人一樣,，干謁高官貴戚,，或者參與科舉，在受到引薦或及第后還俗,。

出家當和尚,，既可以解決溫飽問題，還可以接受寺院系統(tǒng)的文化教育,，有充足的時間名正言順地從事自己喜歡的讀書和寫詩活動,，這對于胡得生來說是求之不得的選擇。應(yīng)該在10歲左右,，他剃度出家,，取名齊己，20歲時正式受具足戒。

回心橋距離同慶寺只有幾里,，是一座精巧的青石拱形橋,，齊己去往密印寺時，必經(jīng)此橋,。橋頭一側(cè)是返照亭,，一側(cè)是回心庵，既可避風遮雨,，也可喝茶納涼,。齊己和友人時常在此歇息，然后繼續(xù)步行,。此時的密印寺,，是名噪佛教界的叢林，規(guī)模大出同慶寺數(shù)倍,。裴休等公卿將相來護法,，也為齊己這類山民打開了詩歌藝術(shù)的大門。

這是一段清幽的時光,，年輕僧人信步山中,，詩思無時無刻不縈繞腦海中，走到哪里,，便吟到哪里,。距離密印寺十里許的龍?zhí)镀俨迹胺綌?shù)丈,，窈在沉墨,，逼視之，令人生寒”,。齊己在此留有詩曰：“乍臨毛發(fā)豎,，雙壁夾湍流。白日鳥影過,，青苔龍氣浮,。蔽空云出石，應(yīng)禱雨翻湫,。四面耕桑者,，先聞賀有秋?！?/p>

二

山外才是想要去的世界，年輕僧人齊己開始外出云游,。

真正走出溈山了,，齊己有些興奮，順溈水,，過黃材,，經(jīng)長橋（今橫市），日行夜行,。此時正值唐朝大廈搖搖欲墜之際,，天下戰(zhàn)亂頻仍，好在齊己所經(jīng)之處相對偏僻,，田舍井然,，一路相對順利。齊己這次的目的地是湘江邊的岳麓山道林寺,。

道林寺始建于六朝,，到唐代已是聲名鼎盛，眾多文人墨客士子紛紛慕名而來,，杜甫曾留下“玉泉之南麓山殊,，道林林壑爭盤紆。寺門高開洞庭野,，殿腳插入赤沙湖”的千古名句,。道林寺廟宇幾度遭廢，唐宣宗即位后開始重修,，“結(jié)構(gòu)崇隆,，廊院云連”，這是齊己前來探訪時的模樣,。

齊己在道林寺寓居10年之久,，他享受這里的禪音佛語，更醉心于這里的文化交流氛圍,。道林寺因宋之問,、杜甫之詩和沈傳師、裴休筆札著名,，因此建了“四絕堂”來安放這些寶物,。齊己時常去觀摩、欣賞,，整日流連,，細細琢磨其中的風流蘊藉，羨慕這些賢哲們的高雅古風,。

“宋杜詩題在,，風騷到此真,。獨來終日看，一為拂秋塵,。古石生寒仞,，春松脫老鱗。高僧眼根靜,，應(yīng)見客吟神,。”在道林寺的時光是悠閑的,，麓山云深,，湘江水綠，齊己時常出游,，聽鳥鳴翠色,，風振林梢，看客釣煙月,，沙枕白浪,，飄飄似逍遙游。齊己的《湘江漁父》《游橘洲》等詩生動記錄了此時的生活,。

道林寺瀕臨湘江,，交通方便,，齊己把目光伸向了更遠處。他以此為中心,，云游南北,，廣交朋友，與其說是一個僧人,，不如說是一個行吟詩人,。一路所見的山岳江河、丘壑林泉,、風露花草,、鳥獸蟲魚，都定格在他的詩集《白蓮集》中,。

齊己自小出家,，身在佛門，追求清修,，詩歌也多為清冷色調(diào),。但云游途中，除了綺麗的山水,，更有亂世里底層民眾的種種現(xiàn)實之慘,。他們哭泣,，他亦心碎，這種悲情放到詩歌里,，就是全然不同的沉郁腔調(diào),。

齊己《西山叟》堪比柳宗元《捕蛇者說》：“西山中,，多狼虎,，去歲傷兒復(fù)傷婦。官家不問孤老身,，還在前山山下住 ,。”西山狼虎成災(zāi),，傷害了老人的兒子和媳婦,，但老人不惜生命仍然選擇居住在與狼虎緊鄰的山下，這是因為官家更可怕,。此詩深刻地揭露了唐朝末年苛稅“猛于狼虎”“甚于毒蛇”的殘酷社會現(xiàn)實,。

除了對底層百姓寄予深切同情，齊己也拔出了批判的利劍：“玉鞭金鐙驊騮蹄,，橫眉吐氣如虹霓,。五陵春暖芳草齊，笙歌到處花成泥,。日沉月上且斗雞,，醉來莫問天高低。伯陽道德何唾咦,，仲尼禮樂徒卑棲,。”他覺得那些紈绔子弟縱情聲色犬馬,，斗雞走狗,，公然鄙視道德、輕視禮樂,，真是世風日下,，國將不國！

齊己所受的教育認為,，社會清明是因為有圣明君主,，天下那么亂，只要出現(xiàn)堯舜一樣的賢君就好了,。他甚至幻想能夠得遇明主,，自己能夠大顯身手，實現(xiàn)抱負,，有一番作為,?！肮湃耸种需T神物，百煉百淬始提出,?！痹诠湃说脑姼枰庀罄铮瑢殑Ρ粡V泛喻為英雄俊杰,，這里齊己以劍喻己,，希望有朝一日能與“英雄主”風云際會，讓人不難讀到他炙熱的激情和理想,。這個素以“清冷奇峭”詩風聞名的和尚,，展示出了他“燃燒”的另一面。

三

齊己是潭州最早接受詩歌洗禮的人之一,，仿佛他是為詩歌而生,，詩歌就是他的生命，就是他的一切,。

他說：“分受詩魔役,，寧容俗態(tài)牽?！饼R己認為自己受了詩魔的差役,，為了作詩，有時連禪誦主業(yè)都要被耽誤,。他視一起編詩聯(lián)句的南徐劉員外為知己,，向他表示要畢生忠于詩道：“風雅誰收我，編聯(lián)獨有君,。余生忠此道,，萬事盡浮云?！?/p>

齊己不但自己苦吟,，還勉勵青年成就詩業(yè)。在《送朱秀才歸閩》中說：“努力成詩業(yè),，無謀謁至公,。”他有好詩之名,，而且從不覺得這個名稱有不妥而推辭,，他曾在《自貽》中說：“名在好詩誰逐云，跡依閑處自歸來,?！彼麑τ谧约旱脑娮饕埠茏孕牛骸盁o慚孤圣代，賦詠有詩歌,?！彼踔料嘈抛约旱脑姼杩梢詡魇蓝恍?，在《示諸侄》中說：“死也何憂惱，生而有詠歌,?！彼c官員交往用詩，與文人交往用詩,，與修行人交往用詩,，與兄弟子侄交往用詩，詩歌是他傳情達意的重要手段,，是他的日常生活,，也是他的“凡爾賽”,。

齊己攜新寫的《早梅詩》拜訪當時的詩壇泰斗鄭谷,。鄭谷展開詩箋，讀到：“萬木凍欲折,，孤根暖獨回,。前村深雪里，昨夜數(shù)枝開,。風遞幽香去,，禽窺素艷來。明年如應(yīng)律,，先發(fā)映春臺,。”鄭谷讀了幾遍,，連聲稱贊,，又說：“既然是寫早梅，數(shù)枝不能體現(xiàn)早,，不如改為一枝,。”齊己聽了大為震動嘆服,，當即倒地而拜,，遵鄭谷為師，“一字師”的故事從此也成為詩壇佳話,。

在鄭谷的指點下 ,，齊己的詩歌有了很大進步，明朝胡震亨《唐音癸簽》言,，齊己詩“一經(jīng)都官郎（鄭谷）點化,，《白蓮集》一集駕出《云臺》之上，可謂智過其師”,，認為齊己已經(jīng)“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薄端膸烊珪偰刻嵋贩Q“唐釋能詩者眾……要當以齊己為第一人”，這是后世對齊己詩才的評價,，給予充分的肯定,。

同時,，齊己在詩歌理論方面的研究也很有造詣，所作《風騷旨格》是一部內(nèi)容豐富,、體系完備,、創(chuàng)新性強且影響深遠的詩格類著作，在晚唐五代詩壇乃至整個中國詩歌史上都具有重要地位,。

齊己不僅在詩藝方面風騷獨領(lǐng),，于琴棋書畫茶多方面均擅長，可以說是一個“全能和尚”,。

比如唐代飲茶之風盛行,，佛門中出了很多茶飲大師，齊己也精研茶道,，他寫了很多茶詩,，其中《詠茶十二韻》短短120字，竟詳細描述種茶,、摘茶,、制茶全過程及茶葉的功效、儲存,、飲用方式等各方面,，可見他對于茶藝的深入了解。

齊己還有很多篇章描述下棋或看棋的場景,，《和鄭谷郎中看棋》云：“個是仙家事,，何人合用心。幾時終一局,，萬木老千岑,。有路如飛出，無機似陸沈,。樵夫可能解,，也此廢光陰?！比姷莱隽讼缕宓恼嬷B所在,，棋逢對手，一局遲遲難以結(jié)果，有時看似山窮水盡了,，有時卻又柳暗花明,，這就是下棋給人的樂趣。一次朋友送來一副精美的棋子,，他立即以詩回謝,，朋友知他善棋，所以“寶劍贈英雄”,。

齊己的多才多藝除了他本人有良好的天賦,，也與唐末五代禪僧與士大夫們的交往日益頻繁有關(guān)。他們相互切磋詩藝,、品茶論道,、品鑒書畫，成為風尚,，在這樣濃厚的文化氛圍里浸淫,，像齊己這樣的詩僧不出眾誰還會出眾？

四

天祐四年（907年）,，唐朝滅亡,，此時齊己44歲，天下進入分崩離析的五代十國時期,。后梁貞明七年（921年），58歲的齊己在荊南做了官,。

這年,，齊己離開居住近20年的廬山東林寺，應(yīng)廣濟大師之邀,，前往蜀地,。誰知途經(jīng)江陵時，卻被荊南節(jié)度使高季興強行留下,，委以僧正一職,。

僧正一官，始自東晉,，當時只是置于一些主要地方,，唐元和二年（807年）后，中央設(shè)置僧錄,，地方則設(shè)僧正,，專在府尹、都督,、刺史,、節(jié)度使管轄范圍內(nèi)掌管僧務(wù)。

荊南，又稱北楚,，也叫南平國,，是五代十國時期最小的政權(quán)，疆域在當今湖北西部和重慶東部,。當時大部分地方的僧正一職已經(jīng)取消,，荊南保留僧正，也是高氏網(wǎng)羅四方人才之意,。

擔任僧正一職,，齊己顯得有些為難。唐亡以后,，他一直以曾經(jīng)同樣在東林寺弘法的凈土宗祖師慧遠為精神楷模,。慧遠一生遠離紛擾,，30余年不出東林寺,，送客也以虎溪為界，縱然是朝廷相邀,，也稱病不出,。齊己深受慧遠影響，欣賞他不慕名利,、高蹈脫俗的品格,，希望成為學識淵博又在佛法上深有造詣的一代宗師，內(nèi)外兼修,，獨立自由,，不攀附王權(quán)，更不被權(quán)貴左右,?！拔丛鴮⒁蛔郑菀字]王侯”,，是他的態(tài)度,。

但是拒絕的話,，也說不出來。

最主要的原因是生活所迫,。唐亡以后,，國家不再奉養(yǎng)僧人，如齊己這樣的高僧,，也得自謀生路,。此時齊己已經(jīng)是個花甲老人,，身體越來越孱弱，生存甚為艱難,。擔任荊南僧正一職,，就可以立即解決這些問題，一是有了月俸,，二是高季興還“筑凈室以居之,，舍凈財以供之”，在這動蕩不安的年代,，能暫免衣食之憂,，有一處容身之所，實是難得,。

齊己只好住下來,，而且一住就是20多年，直至終老,。

但這20多年里,，齊己的內(nèi)心一直糾結(jié)復(fù)雜?！扒救f轍亂真源,，白晝勞形夜斷魂。忍著袈裟把名紙,，學他低折五侯門,。”這一首七絕自況詩道出了齊己的萬般無奈,。生活離亂,、日夜勞形讓詩人疲憊不堪，最后只有忍把袈裟換了低首侯門,。

然而，齊己也只是吐槽而已,，事實上,，他已經(jīng)離不開在南平的生活。從小就浮萍般漂泊的他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窩,，“晨午殊豐足”,，他開始用心打造龍興寺這個“家”，裝修庭院,，還置了假山,，收藏各種貴重物品。不只如此,，他還經(jīng)常受邀參加南平王舉辦的歌舞宴會,，“何妨夜宴時相憶，伴醉佯狂笑老身”，歡宴罷又心生慚愧,，畢竟這些均與佛教戒律相背,，于是又自責，“西園罷宴游,，東閣念林丘”,，這有點像現(xiàn)代人醉酒后的反省，“堅決不喝了,，堅決不喝了”,，然而下次上桌，欲拒還迎又端杯了,。

后晉天福二年（937年）,，齊己在江陵圓寂。齊己對死亡的心態(tài)是超然的,，“了然知是夢,，既覺更何求。死入孤峰去,，灰飛一燼休,。云無空碧在，天靜月華流,。免有諸徒弟,，時來吊石頭”。人生不過是大夢一場,，沒有什么可執(zhí)著的,。人死了，如同灰飛煙滅,，但是齊己這抹孤煙,，一直沒有消散，他和他的詩文一直在時間的長河里璀璨,，綻放光芒,。

編輯/尹瑋 校讀/劉芳

初審/彭培成 終審/沐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