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晚報記者 范亞湘

　　韓少功

　　那些平時看起來巨大無比的幸福或痛苦,，會在寂靜的山河間毫無蹤跡

　　作為知青從長沙下放到汨羅后,，韓少功就搞起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因為《夜宿青江鋪》被《人民文學(xué)》相中，被邀請到編輯部改稿子,?！八桶察o地坐在王朝垠辦公桌旁的沙發(fā)上，下班跟著王朝垠回家,，就住在王朝垠家里,。”原《人民文學(xué)》編輯朱偉這樣回憶道,。

　　韓少功一直對《人民文學(xué)》編輯王朝垠心存感激,，“我曾提著一個買啤酒用的塑料壺，與他在北京和平里的夜空下并肩緩行……”確實,，從《夜宿青江鋪》直到《爸爸爸》《女女女》,，韓少功早期“三級跳”的作品，都是經(jīng)王朝垠的手,，發(fā)表在《人民文學(xué)》上,，并由此引起了極大的反響。

　　1977年恢復(fù)高考后,，韓少功順利地進入了湖南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依然作品不斷?！绊n少功到北京來,，我陪他去王府井，他已經(jīng)在外文書店挑英文原版書了,。我到長沙也去過他們學(xué)校,，到他家里見過他母親，他帶我去橘子洲頭,、岳麓書院,，現(xiàn)在回顧,，還真有要‘到中流擊水’的意氣?！敝靷フf,。

　　大學(xué)期間，韓少功寫了兩篇極不一樣的知青小說,，一篇是《西望茅草地》,，另一篇是《飛過藍天》?！段魍┎莸亍穼懤硐肱c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講述一個沒有文化、不懂管理,，卻以理想主義感染著“我們”,，表面樸素粗暴、實質(zhì)親切慈愛的老場長的故事,。《飛過藍天》對比著寫一個知青與他心愛的信鴿,。人叫“麻雀”,，鴿子叫“晶晶”；人與鴿子建立了感情,，但在關(guān)鍵時刻人出賣了鴿子,，為一個招工名額將鴿子作為禮品。鴿子被帶到遠方,，逃離后歷經(jīng)千辛萬苦要回家,，回到知青點的上空，卻被人打了下來……這兩篇作品,，均獲得了當年的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

　　說到年輕時候的創(chuàng)作，韓少功記憶最深刻的還是知青生活,，“夏天看荷花,，冬天看梅花。大時代出大作家,，小時代出小作家,。知青經(jīng)歷對于作家來說也許算得上大時代。畢竟,，了解底層,、深入實際永遠是作家的必修課?！?br/>
　　大學(xué)畢業(yè)后,，韓少功留在了長沙。然而，那段貼近土地的知青生活一直是他的創(chuàng)作原鄉(xiāng),?！栋职职帧冯u頭寨里癡呆的丙崽是他曾經(jīng)可憐可嘆的鄰居，《馬橋詞典》馬橋村里的鄉(xiāng)土符號是他曾經(jīng)耳濡目染的語言,，《日夜書》里的大軍,、小安子、郭又軍是他曾經(jīng)日夜相伴的朋友,。當然,，他對土地不是沒有逃離的渴望。在漫長的知青歲月里,，和所有那個年代的年輕人一樣,，在血色夕陽里，“我們爭相立下大誓,，將來一定要狠狠一口氣吃上十個肉餡兒包子,，要一口氣看五場電影，要在最繁華的中山路狠狠走八個來回,。未來的好事太多,，我們用各種幻想來給青春歲月鎮(zhèn)痛?！?br/>
　　不過,，正如他上世紀80年代振臂一呼的《文學(xué)的“根”》，“植根于民族傳統(tǒng)文化土壤里的文學(xué)之根”很快把他召回泥濘的土地,。2000年,，韓少功再度重返曾經(jīng)的下鄉(xiāng)地湖南汨羅，這一次是定居,。新世紀之初,，韓少功的隱居一度成為城市的話題，也令鄉(xiāng)村的人們不解,。但很快,，種蔬菜挑糞桶穿解放鞋的作家韓少功成了汨羅村民口中的“韓爹”。晴耕雨讀的生活浸潤筆尖,，釀出了詩意而醇厚的《山南水北》,。

　　關(guān)于重返鄉(xiāng)村的理由，韓少功寫得詩意,，“那些平時看起來巨大無比的幸?；蛲纯啵洃浕蛲鼌s,，一旦進入經(jīng)度與緯度的坐標,，就會在寂靜的山河間毫無蹤跡,。”告別了喧囂的城市,、浮躁的文壇,、高速發(fā)展的科技時代，韓少功坦承,，“我只愿意在這里行走如影子,，把一個石塊踢出空落落的聲音?！苯?0年來,，韓少功和妻子一直過著半年鄉(xiāng)村半年城市的生活。他很滿足于這種狀態(tài),，“人永遠是矛盾的,，向往自然也向往文明，都是很真實的心態(tài),。我希望找到一種平衡,。”

何立偉   

我對一切新鮮的事情葆有孩子般的興味,，于是童心泱泱

　　“在那邊,，白皙的少年看見了兩只水鳥。雪白雪白的兩只水鳥,，在綠生生的水草邊，輕輕梳理那晃眼耀目的羽毛,。美麗,。安詳。而且自由自在……” 這詩化的語言,，極具詩意的場景,，叫人們怎么也忘不了這篇“短小精悍”的小說《白色鳥》和其作者何立偉。

　　《白色鳥》獲評1984年度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汪曾祺形容何立偉“那時的文字有唐人絕句的影子,，解人之言”。其時“傷痕文學(xué)”興起,，很多文學(xué)作品通過苦難的歲月,、悲慘的事件的詳盡描寫，展示時代苦難悲劇的場景,，以引起閱讀者的心靈震顫,，唯獨《白色鳥》避開苦難的陰影，將鏡頭對準兩位少年,。小說沒有緊張激烈的矛盾沖突,，沒有波瀾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作者有意淡化了小說的情節(jié)，使其更像是一篇詩意濃郁的散文,，如詩如畫,，耐人尋味。

　　時隔30年多年后,，何立偉談起《白色鳥》的創(chuàng)作,，依然憧憬著小說中所展示的畫面：“小說里寫的一些畫面在湘江或者瀏陽河邊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像我這個年紀的人小時候大都生活得比較單純,，雖然生活在城市,，卻是大自然的孩子?！?br/>
　　頑童,、紳士、匪氣,，這些似乎很難糾合在一起的詞,，卻奇跡般地集結(jié)在何立偉的身上。對此,，何立偉還樂意人們這樣評價他,，“起碼真實”。文學(xué),、繪畫,、攝影，雖然沒有宏大敘事,，卻結(jié)實,、硬朗、有質(zhì)感,，一切皆娓娓道來,、美妙呈現(xiàn)。早已年過花甲,，被人稱為像鉆石一樣擁有多個切割面的何立偉,，其超然脫俗的風(fēng)度，依舊如同“大自然的孩子”,。

　　人們發(fā)現(xiàn),，何立偉不但會寫，而且還很會“玩”,。后來,，何立偉還特別熱衷于畫畫，但他卻說：“我不曉得要如何認真地畫畫,，就像寫作一樣,，認真只怕也畫不好,，反倒喜歡漫不經(jīng)意地涂鴉?！焙瘟サ奈暮彤嫸加幸还缮耥?。問他神韻怎么來的，他說沒有刻意去想神韻,，“藝術(shù)就是要有一股天真氣,，我喜歡拙，不喜歡巧,。我的文學(xué)作品和畫都是自然的,，我就只能寫、畫得這么傻,，傻乎乎的,。好的藝術(shù)家晚年的作品都有天真氣，只有經(jīng)歷了所有的巧之后,，才能回到一種天真,。”

　　何立偉的這種天真,，在他的作品里隨處可見,。“我喜歡過悠閑,、懶散,、不拘束的生活，我不喜歡別人管我,，我也不喜歡管別人,，我就喜歡做我自己，做自己喜歡的事,，包括寫寫畫畫，很愉快的,。我對一切新鮮的事情葆有孩子般的興味,，于是童心泱泱?！?br/>
　　何立偉有一股長沙“老口子”好玩的靈泛勁,，但又透著閱歷磨出來的練達通透，往往寥寥數(shù)筆,，通過文字和繪畫,，讓人玩味。人們幾乎看不到何立偉“勤奮”認真的一面,，但無論是文學(xué)作品還是繪畫作品,，卻又總是源源不斷，“我以為寫書讀書如同做人,，斷不可太功利,。憑著興味來讀書寫書，似乎于我更相契,。所以我讀的書,、寫的書都很雜、很亂,，然而于我的人生卻大有裨益,。”

　　何立偉所說或許就是“功夫在詩外”,。俗話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何立偉樂在其中,。“前不久去麗江,，我就遠離隨同的人,，一個人跑到山頂客棧，叫上一杯茶,，鳥瞰全城后,，就從袋子里摸出書，一口氣讀完了一半,。隨后,，又叫了飯餐，邊吃邊回味書里的妙處,，這快樂別人哪里知道,？麗江客棧有書吧，后院里有花草,，太陽亮堂,，找把竹椅躺下來，將書舉得高高,。讀倦了,，將書蓋在眼上，囫圇睡一覺,，蝴蝶在身旁繞來繞去,，那個詩情畫意呀，又有誰能體會其中的妙處,？我這腿,，勤快,，不聽使喚，喜歡各處走動,。我這眼,，喜歡看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人生,。聽不同的口音,，望不同的面孔。這就是沈從文公說的,，讀社會這本大書,，最難讀，亦是最有益,。而我的那些作品,，也就是在那樣不經(jīng)意中寫出來的，包括《白色鳥》,。”

　　談創(chuàng)作   

文學(xué)的螢火蟲之光依然需要堅守,；敞開心扉寫出來的東西,，更能深入人的心靈

　　有人說，韓少功是最接近現(xiàn)代文學(xué)傳統(tǒng)的當代作家,。對此評價,，韓少功調(diào)侃道：“往好處說是多才多藝，往壞處說是不專業(yè),。但這都是令我感到快樂的東西,。”

　　在《進步的回退》中,，韓少功寫道：“不斷的物質(zhì)進步與不斷的精神回退是兩個并行不悖的過程，可靠的進步必須也同時是回退,?！彼f：“技術(shù)的進步是階梯式的，但人的精神和思想不一定是一直向前的,，有時候甚至是回退的,?！睆奈幕瘜じ浆F(xiàn)代性批判，韓少功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也經(jīng)歷著“進步的回退”,。談及作家如何應(yīng)對復(fù)雜的媒介變化,，韓少功道：“作家一是要順變，要適應(yīng)變化,；二要守恒,，不能隨波逐流?！?br/>
　　前些年，商業(yè)浪潮,、文學(xué)式微,，韓少功對此并非沒有認知。但對于他視作神圣的文學(xué),，他有自己的堅守和希冀,，“文學(xué)在很多時候更需要忍耐，需要持守,，需要旁若無人,，需要繁瑣甚至乏味的一針一線。哪怕物質(zhì)化和利益化的‘小時代’正成為現(xiàn)實中咄咄逼人的一部分……那又怎么樣,？我想起多年前自己在鄉(xiāng)村看到的一幕：當太陽還隱伏在地平線以下,，螢火蟲也能發(fā)光，劃出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弧線,，其微光正因為黑暗而分外明亮,，引導(dǎo)人們溫暖的回憶和向往。要相信總有人會看到,，即使是非常幽暗的光,。”他鼓勵當下堅持寫作的年輕人,，“要志向大大的,，把我們這些老家伙淘汰出去?！?br/>
　　和何立偉在寫作之余畫畫類似,，韓少功寫作之余潛心翻譯工作，早年,，韓少功就翻譯了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韓少功認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翻譯互生互長：“翻譯也是一種閱讀,，是一種精讀,。它會迫使你把書讀得有深度，這對于強化我們的閱讀能力是好事?！钡鼛啄觏n少功卻又暫緩譯筆,，談及原因,，他自謙地說：“搞翻譯我是撿遺漏,。如今翻譯家太多，不用我操閑心了,?！北M管把翻譯調(diào)侃為“閑心”，但韓少功仍舊愛之真切：“我希望有志向的翻譯家,，不要求快,，要慢一點，精一點,。如果光求快,，甚至為了追求市場利潤，匆匆忙忙,，這對翻譯的損害很大,。”

　　韓少功自己也把握著慢而精的節(jié)奏,，談及未來的創(chuàng)作計劃,，他淡然一笑：“計劃不好說。計劃了十條,，如果只完成了兩條,，八條就算吹牛了。所以,，等我做完了再跟你說吧,！”

　　去年5月，韓少功和何立偉同臺做了一次文學(xué)講演,。何立偉說,，改革開放后，文學(xué)開始在文藝界蓬勃發(fā)展,，文學(xué)潮流此起彼伏,，流派消長更別?！澳莻€時候,，傷痕文學(xué)、知青文學(xué),、尋根文學(xué),、文學(xué)小說和文學(xué)實驗小說等派別的代表人物和作品,，湖南作家群體的主要成就集中在中青年作家身上，如韓少功,、殘雪、孫建忠,、彭見明等作家,，《芙蓉鎮(zhèn)》《那人那山那狗》《白色鳥》《爸爸爸》等作品也引起了廣泛關(guān)注。那個時代文學(xué)的繁榮離不開特定的歷史條件,，現(xiàn)在就像煙花絢爛后又恢復(fù)了平靜,。”

　　何立偉坦陳,，他喜歡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跟他本人的愛好有關(guān)，“我是非常傾向于抓住生活中的某一點來進行開掘,，從某種意義上說能讓人更容易記住,，能產(chǎn)生共鳴。言語無法抵達的,，作品往往能直入人的內(nèi)心,，通過作品達到令人敞開心扉與人內(nèi)心真正意義上的交流。短篇小說情節(jié)往往比較單純,，挖掘生活中某一個點,，揭示人性，更容易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社會節(jié)奏如此快的當下,，大把的時間被工作、生活等占用,，短篇小說就更能適合當代現(xiàn)狀,。同時，當下也是適合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的最好時期,?！?br/>
　　何立偉的思維總是像湘江水一樣，是流動的,，跟他談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他會說畫畫；跟他說畫畫,，他又會說讀書,。“隨著科技的發(fā)展,、社會的變化,、人的生存壓力加大,，大量的工作時間被占據(jù)，閱讀的空間被擠壓,，上下班期間的公交車上,、地鐵上，一天可能要浪費兩三個小時,，那么手機,、平板電腦這種媒介就給了人們更多的讀書選擇，這里面有更多可選擇的書可以讀,。當下,，微信、微博就很好地適應(yīng)了人們這一閱讀習(xí)慣,，也為我等作家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快速發(fā)展提供了平臺,。”

　　“但是,，凡事有利有弊,，這種短平快的閱讀，逼著人們變得膚淺,，因為沒有完整的閱讀時間,，沒有完整的閱讀，只是看到只言片語的小段子,、小網(wǎng)文,、微文章，其思想含量是非常低的,，就如西方的肯德基一樣,，雖然好吃，但是沒有‘營養(yǎng)’,?！焙瘟フf。

　　文學(xué)創(chuàng)作是基于一個時代的背景之上的,，其作品就是一個時代縮影,，折射出當時社會的方方面面。何立偉表示,，相對于順境,，往往逆境中的經(jīng)歷對生活、對社會的感悟更透徹,，也使人更冷靜,、更清晰地去洞察社會、洞察生活,，“這種敞開心扉寫出來的東西,，更能深入人的心靈”,。